李父說完,長久無,只有池子里倒水的聲響。
他重新洗了遍香菇,這回終于干凈,盆底沒了細沙。而他終究是內(nèi)心過不去,又長長一聲嘆息:“話又說回來,比起一道出去卻犧牲了的,我知足了。別人家的孩子,也是孩子啊?!?
宋冉心里頓時就像被什么柔軟的東西撞了一下。
面前這個父親,分明比誰都委屈心疼,困惑迷茫,卻依然善良至此。莫名就給了她了一絲安慰和力量。
宋冉回到房間,李瓚還在沉睡,長長的睫毛垂著,眉心仍微微皺起。
她伸手過去,輕撫他的眉,直到他額間緩平了下去,才落了心。
晚飯后,李瓚和宋冉啟程回家。
汽車駛上江堤,長江波濤翻涌。
李瓚望著江水,宋冉見了,問:“要不要停下看看風(fēng)景?”
“好?!?
車停在江堤上,兩人走到江邊逛了一圈。
夏季剛過,長江水位還很高,水流湍急,夾著上游而來的泥沙,渾黃一片。春季時那藍綠如練的風(fēng)景早已不在。
江邊水流較緩的地方,有幾家人卷著褲腿在玩水。這時節(jié)有些涼,游泳的人倒是沒有了。
李瓚站在江邊吹風(fēng),江風(fēng)刮起他的白襯衫,勾勒出他消瘦的身形。宋冉看著他的側(cè)臉在風(fēng)中有些寂寥,忽然站去他身前,說:“給你擋風(fēng)。”
李瓚淡淡莞爾,從她身后擁抱住她,腦袋靠在她頭上。
宋冉捂住腰間他微涼的手,在風(fēng)中瑟抖一下:“阿瓚?”
“嗯?”
“你知道么,我今天問爸爸了?!?
“問他什么?”
“問他有時候會不會怨?因為……不公平。”
李瓚有一會兒沒吭聲,許久,才問:“爸爸怎么說?”
“他不怪任何人。他說,活著就得咬牙走下去,每個人都一樣。只是看著你受苦,他心里難免也有怨。”
李瓚想起父親,眼眶微紅。
“你呢?”宋冉問,“阿瓚,你怨嗎?”
李瓚不說話。
“我知道你不后悔自己當(dāng)初的決定。我是說偶爾,偶爾覺得很痛的時候,想不出因果的時候?!彼f,執(zhí)拗地等著他。
江風(fēng)吹動他的額發(fā),刮過他的眼睛。他有些刺痛地瞇了下眼。
終于,他點了一下頭:“有?!?
她眼中剛浮起的霧氣被風(fēng)吹散:“阿瓚,我有時候也恨,可一想到你還在,就又覺得沒有別的要求了。服氣了?!?
他眼中發(fā)熱,將腦袋埋在她脖頸上,似難以面對也似難以啟齒,喉嚨里溢出的嗓音低沉而扭曲:“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說那種感受。我不怨恨任何人。也不后悔??赡切┌l(fā)生過的、正在發(fā)生的事,你讓我完全不在乎,完全釋然,現(xiàn)在的我做不到。太難了?!?
以后能不能,他也不知道。
他期望能走出去,
但有太多的情緒,遺憾,傷悲,不甘,委屈,沒法在短短的時光內(nèi)就平息,就諒解。如果那么容易就釋然,那曾經(jīng)受過的苦算得了什么?
與優(yōu)雅和大氣無關(guān),與高尚和理智都無關(guān)。
磨礪、苦難、這類詞匯說得再好聽,可苦就是苦。它滲進余生的每一個日子里,是陰雨天隱痛的骨頭,是心里未竟的失敗夢想,更是身處現(xiàn)實與虛幻邊緣眼看著夢境破碎時那無休無止的恐懼和慌張。
而人生漫長,是否終有一日會和命運握手和,不得而知。
只是,
“我和你一樣。”他腦中痛苦紛繁的思緒散去,只有一個想法很清晰。
“什么?”
“比起……”他眉心狠狠蹙了一下,依然沒辦法說出戰(zhàn)友的名字,他艱難地說,“冉冉,至少,我還能站在這里。”
和你在一起。
一想到這里,心便平靜了些,放下了些。
真?抑或是假?
他都不管了。
哪怕是假,哪怕只是這個夢。他也愿意沉溺進去,再不復(fù)醒。破碎太苦了。
至少這一刻,他能感受她的溫度,她的心跳,給他冰冷慌亂的心里注入了溫?zé)崃α俊?
她握緊他的手。
江風(fēng)吹著,兩人緊緊摟在一起,單薄的身體在風(fēng)中瑟瑟發(fā)抖,卻又緊密相擁。仿佛竭力要感受到彼此的心在胸腔中跳動。
只有活著是真實的。
夠了。至少有這一刻。足夠了。
直到風(fēng)中帶了冷意,宋冉怕他著涼,這才才仰頭看他:“阿瓚我們走吧?秋天的風(fēng)景不太好看。等明年春天再來?”
“好?!?
長江沿岸長滿了雜草,開著小花兒。
他牽著她離開,從一路的芳草里走過。
時近傍晚,不少節(jié)慶出游的人開著車擠上高速。
他們逆著車流,一路暢通無阻回了鄉(xiāng)下。
秋天要來了,風(fēng)吹樹葉簌簌下落,撲在擋風(fēng)玻璃上,稻田已開始泛黃,再過一段時間,又是一番秋日好風(fēng)光。
回到家中,夕陽已落。
落地窗外,田野盡頭,天邊一片姹紫嫣紅的晚霞。
洗完澡,暮色沉沉。
宋冉拉上窗紗,早早陪他上床睡覺。
“今天累么?在外頭跑了一天?!彼@進薄被。
李瓚淡笑著闔了下眼,說:“不累?!?
她于是往他懷里貼得更緊了些,眸光帶水:“阿瓚?!?
“嗯?”他迎著她的目光,心口發(fā)熱起來。
她輕輕翻身,覆在他身邊,手指撫上他的胸膛,嘴唇輕吻他的唇瓣,喃喃低語:“我想你了……”
他吻著她唇,稍稍側(cè)身,將她攏到懷間。
十指交握,摁在枕頭上;她摸到他指根的戒指,光滑圓潤而堅硬,帶著他身體的溫度,炙熱的;她微闔上眼,腳跟輕蹬著床單,和他的交纏摩挲。她難耐地仰起頭,嗚咽出一聲嚶嚀。他隱忍而粗沉的喘息聲落在她耳邊,薄被摩擦出唰唰的曖昧聲響。他身體的氣息,炙熱,濃烈,將她裹挾包圍。她亦柔軟,濕潤,像溫?zé)岬乃?。越沉越深,愿不?fù)醒。
月光籠在薄紗之上,輕柔,如一個夢境。
她伏在他懷中,闔眼安睡,面頰上還殘留著片片潮紅。
他歪著頭,薄唇輕觸在她鼻尖,低垂的睫毛在眼簾下留下一道陰影。
“阿瓚,”她忽在夢中呢喃。
“嗯?”他微醒,嗓子里悶悶一聲。
“等過兩年了,我們生個小阿瓚好不好?”
他鼻子蹭了蹭她:“好?!?
月染輕紗,一夜無夢。
第二天是國慶,天氣格外的好。
天藍云白,田野無邊。
新聞?wù)f國慶高峰,多處景點人滿為患,高速路上擁堵成災(zāi)。
宋冉關(guān)了電視,端一壺?zé)岵璺派蠒馈?
李瓚靠在椅子里曬太陽,吹著一把口琴,是她聽過的天空之城。
口琴聲悠揚,她捧著一杯茶慢慢飲。窗外的田地里,稻子露出嫩黃的顏色,柿子樹上結(jié)了果兒,荷塘中落葉衰敗,幾只鴨子在塘里撲騰翅膀。
李瓚一曲吹完。宋冉望著南飛的大雁,忽說:“阿瓚,我下輩子想當(dāng)一只鳥兒。不要南飛。小麻雀就好,一生都待在一個山頭?!?
他說:“那我就當(dāng)一棵大樹?!?
田埂上,風(fēng)吹樹動,雀兒正在樹梢上蹦蹦跳跳,嘰嘰喳喳。
“那……如果下輩子做人呢,你想過什么樣的生活?”
“現(xiàn)在這樣?!彼?。
“我希望你過……”宋冉轉(zhuǎn)轉(zhuǎn)眼珠,拿過一張字條,寫了幾個字,遞給他,“這樣的。”
李瓚接來一看:
“美酒輕裘,挑燈走馬,一生無牽掛?!?
他唇角牽起,悠然一笑。
她喝完茶了,繼續(xù)翻書寫作。
他放下口琴,拿了本書看。
時光靜然,相伴左右。
他偶爾抬頭看她,然后靜靜地,看上許久許久。
陽光移到了他眼睛上,他微微瞇眼,眺望遠方。
那時,他透過窗子往外看,看見空曠的原野上,一棵白色橄欖樹。
(正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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