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鄭城的居民一大早起來以后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，今天城中的氣氛格外凝重。街道上巡邏的士兵數(shù)量大大增加，各處里弄關卡盤查的也比往常嚴格許多，還不時有身穿絳色袍子的靖安司“道士”挨家挨戶地拍門檢查。居民們紛紛心驚膽戰(zhàn)地把門戶關好，不知道發(fā)生了什么事，膽子小的商家索性插上門板，暫停營業(yè)。

一名“道士”來到玄武池旁的柳吉酒肆，拍拍大門。過不多時，柳螢從里面吱呀一聲將門打開，她臉上還帶著幾滴晶瑩的水珠，烏黑的長發(fā)用一支發(fā)釵潦草地扎起來，但仍舊有幾縷垂落在半敞半遮的胸襟之前，顯然她是剛剛起床還未事梳洗。

“道士”乍見這一幅容色嬌媚的美女朝起圖，臉先紅了半截。他雖然沒來過柳吉酒肆，但柳螢的艷名多少是聽過的。望著少女半露的白嫩粉頸，他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。

“這么早請問有什么事嗎？我們要到下午才營業(yè)。大人？”

這一聲“大人”叫的那“道士”渾身酥軟，一時間竟忘了回答。直到柳螢又問了一遍，他才狼狽地裝作左顧右盼以掩飾自己的尷尬表情。

“請問這幾天你這里可曾見過什么可疑的人嗎？”

柳螢側(cè)過頭想了想，柔聲答道：“啊……好像沒有，酒肆里最近來的都是熟客，生客也有那么幾個，不過他們坐坐就走，都不記得了?！彼霛癜敫傻念^發(fā)披垂在香肩，陣陣幽香飄向“道士”。

“道士”有些心醉，生怕自己把持不住，連忙掏出一片竹簡，拿炭筆在上面畫了一個叉，然后好心地提醒道：

“柳姑娘你要小心吶，最近城里出了幾個五斗米教徒，上面正到處抓他們呢?！?

整個靖安司參與“鳳求凰”計劃的唯有第五臺的幾個人以及荀詡、裴緒，所以這名普通工作人員并不知道柳螢的真實身份。

柳螢一聽，輕聲“呀”了一聲，嬌軀微縮，似是十分驚恐。“道士”見了，大起了憐香惜玉之心，寬慰道：“不過放心好了，現(xiàn)在全城都已經(jīng)戒嚴，他們被抓只是早晚的事，柳姑娘也不必如此擔心?！绷炦@才眉頭稍解，轉(zhuǎn)驚為喜：“真是有勞諸位了，改日小女子一定送去幾壇好酒，犒勞你們?！薄暗朗俊惫恍?，抱了抱拳，又轉(zhuǎn)去下一家了。

見“道士”終于走遠了，柳螢這才小心地把門板合好；一轉(zhuǎn)身，她原本嬌媚的神情變得嚴峻異常。柳螢確認周圍無人以后，穿過中院走到后面廚房，小心地將灶臺旁的一個榆木蓋子掀開，地上露出一個地窖的入口，一截軟梯從入口垂下去。

柳螢沿著軟梯下到地窖底部，習慣性地環(huán)顧了一圈。這間地窖比一般的地窖大上一倍以上，頭頂用五塊木板撐住了土質(zhì)頂棚，墻壁上還挖著幾個凹洞，里面各自擱著一盞搖曳著火光的燭臺。而糜沖、黃預、柳螢的父親柳敏以及其他幾名漏網(wǎng)的五斗米教徒就全部躲在這狹小的空間里。

“螢兒，外面情形如何？”柳敏急促地問。

柳螢搖搖頭：“現(xiàn)在外面盤查相當嚴，陌生人走在街上一定會被盤問。”

“靖安司的家伙好厲害，居然能把咱們逼到這地步?！秉S預恨恨地說，昨天晚上他們只來得及通知有限的幾個人撤出，其他人全部被擒，整個遼陽縣的五斗米教網(wǎng)絡為之一空。糜沖靠著墻壁陰沉著臉一不發(fā)，他的面色還是有些蒼白。

另外一名祭酒大聲問道：“那我們?nèi)缃裨趺崔k才好？”他的腳上纏著繃帶，這是昨天匆忙撤離時不小心留下的傷。

“自然是繼續(xù)按計劃行事?！秉S預斬釘截鐵地回答道：“只是這樣的小挫折，如果輕放棄，怎么對得起師尊？”

“可是……”柳敏瞥了一眼糜沖，后者仍舊一不發(fā)，“雖然還有幾個在城內(nèi)的聯(lián)絡點可以動用，但我們的行動已經(jīng)被限制得很死，很難再盡情發(fā)揮了。”

黃預搖了搖頭，豎起一根指頭：“一次，只要我們能順利行動一次就夠了。第六弩機作坊的工匠將于明天前往安疫館體檢，工匠老何那邊也已經(jīng)通知了詳細的逃跑計劃。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。”

“可然后呢，我們會在這次行動中全部暴露，即使工匠順利被運走，我們也別想在漢中立足了?！绷硪幻谰茟n心忡忡地質(zhì)疑。

這時候一直沒出聲的糜沖忽然開口說道：“這一點請不必擔心，這件事了結(jié)以后，幾位可以隨我一同返回關中。我可以把你們安排到張富張?zhí)鞄熒磉叄欢ㄒ矔芨吲d的?！?

黃預幾個人聽到他的允諾都面露喜色，只有柳敏仍舊滿臉憂慮。這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搖搖頭，說道：“咳，我擔心的不是這個，而是擔心我們這一次行動的難度?，F(xiàn)在的形勢，咳，光靠我們幾個，難啊?！?

“爹爹……”

“唔？”柳敏循聲望去，看到他的女兒站在一旁面露猶豫，似乎有什么話要說。柳螢膽怯地望望四周的人，小聲道：“……我有個提議，只是不知當講不當講……”

“但說無妨?！泵記_示意她繼續(xù)說，然后饒有興趣地把頭轉(zhuǎn)過來，其他人也把視線集中在柳螢身上，這讓這名少女有些不安。她把手放到胸口深吸了一口氣，鼓足了勇氣說：“我想推薦一個人，他也許能給予我們幫助。”

“是誰？”黃預急切地問。

“高堂秉，他是南鄭衛(wèi)戍部隊成蕃將軍手下的一名屯長?！绷炓惶岬竭@個名字，就覺得心中砰砰地跳。雖然他們兩個根本還不曾談及感情之事，但柳螢卻有一種可以全部托付給他的信賴，所以當柳敏提到現(xiàn)在面臨窘境時，她立刻想到了這個名字。

“高堂秉？就是前幾天救你的那個年輕人？”柳敏聽女兒提到過，但所知不多，語氣里還是充滿了疑惑。

柳螢雖處于會議中，也不禁面飛紅霞：“正是，他與女兒還算熟識。”黃預懷疑地看了她一眼，似乎很不信任她的判斷，他質(zhì)疑道：“才認識幾天就這么信任他？在這個節(jié)骨眼上，他不是來故意接近你另有企圖吧？女人在這方面往往很盲目。”

“怎么會呢？！”柳螢有些惱火地反擊。

“你憑什么會如此信任他？就因為他救過你的命？那說明不了什么，他并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。”

“我之所以推薦這個人，是因為他與我們一樣。他的雙親都是五斗米教徒，后來被處死。他因此而一直對蜀漢懷有不滿。我有把握把他拉到我們這一邊?！?

“這你怎么知道的？”

“我怎么會不知道，這幾天我們一直在一起?！绷炃榧敝拢f話也大膽起來。

這時糜沖歪著肩膀緩步走過來，站到了柳螢與黃預之間。他的蒼白臉色看起來依然有些衰弱，但無形的威嚴氣勢讓柳螢和黃預都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嘴。他抬起一個指頭，示意黃預暫時先不要作聲，然后轉(zhuǎn)過頭去，兩道疲憊但銳利的目光直直射向柳螢。柳螢覺得這個人的目光總是帶著一種異樣的壓力，朝后面退后了兩步。

“柳姑娘……”糜沖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的磁性，他從懷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小匕首遞給柳螢，“我相信你，自然也相信你所帶來的人。不過如果這個高堂秉不值得信任，我希望你能親自處理?！?

柳螢猶豫了一下，最后還是把匕首接了過去。

三月五日中午，高堂秉來到了柳吉酒肆。他最近天天都來，不是他陪柳螢去城外拿酒，就是柳螢為他特意做幾樣小菜，儼然關系親密。不過他今天還有一項特別的任務，荀詡懷疑逃走的黃預等人與柳吉酒肆有著密切聯(lián)系，讓他設法查明這一點。

柳吉酒肆和其他一些商家一樣，今天并沒有開門，所以一個客人也沒有。高堂秉走到門前，拍了拍門，柳螢從門縫里看到是他，趕緊把門打開來。

“螢兒，怎么今天沒開業(yè)？”

高堂秉問道，柳螢看看左右，將門打開半扇，低聲道：“你先進來再說吧?！备咛帽M了門，看到案子上已經(jīng)放了三碟精致的小菜，一盤熟煮下水，還有一壺燙好的酒，顯然是柳螢特意為他準備的。

“餓了吧？”柳螢拿了副筷子給高堂秉，最初結(jié)識他的激情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慢慢沉淀成為感情，那種心跳加速的迷亂感覺不再出現(xiàn)，取而代之的是舒心的甜蜜。她看著高堂秉夾起一筷油蜜蕨菜一口吃掉，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。

“今天一大早就有人來巡查，好像是說城里潛入了幾個危險的五斗米教教徒，我爹說今天還是不開業(yè)的好?！绷炚f完以后，偷偷觀察高堂秉的反應。高堂秉皺起眉頭，“啪”地把筷子擱到案面上，輕聲嘆道：“是啊，今天早上我們接到命令，要嚴格檢查一切可疑人物。不知這次又有多少五斗米教徒要被……呃，不提也罷。”

“您的雙親，好像也是五斗米教徒吧？”柳螢試探著問。高堂秉點了點頭，柳螢又大著膽子朝前試探了一步：“您有沒有想過為他們報仇？”高堂秉聽這話，目光一凜，柳螢趕緊擺擺手，表示自己只是隨便問問。高堂秉苦笑一聲：“報什么仇，處刑的是蜀漢有司。我一個小小的漢軍屯長，找誰去報仇？”

“那如果有機會呢？您想嗎？”

高堂秉慢慢扭過頭去，嚴厲地看著柳螢。柳螢心中有些害怕，不知道這句明顯的暗示會對這名古板的軍人產(chǎn)生什么樣的效果，但她沒有后退，反而迎著高堂秉的目光。過了半晌，高堂秉才徐徐吐出一句話來：“螢兒，可不要亂說，這要殺頭的?！?

“若是連父母之仇都尚不能報，哪里能算得上是大丈夫呢？”柳螢反駁道。高堂秉悶聲不語，只是拿起酒杯一飲而盡。柳螢看見高堂秉的反應，感覺在他堅固的外殼逐漸產(chǎn)生了龜裂。于是她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。

“實話跟您說，逃跑的那幾名五斗米教教徒，全部都藏在我家中?！?

聽到柳螢突然這么說，高堂秉大吃一驚，酒杯咣當一聲被碰翻在地?！拔瀮耗阍诤f什么？”

“螢兒說的，句句都是實話。不光他們，就連螢兒和爹爹，也都是五斗米教的教徒，和您的父母一樣。”柳螢鎮(zhèn)靜地扶起酒杯，神情嚴肅地對高堂秉說，“高堂將軍您現(xiàn)在就可以把我們抓去見官了?！?

“……怎么會這樣?！备咛帽杨^低下喃喃自語，似乎完全不相信這是真的。柳螢見高堂秉留在原地沒動，知道自己這一次賭贏了。

“我和爹爹一直都是五斗米教在南鄭城中的秘密成員。昨天靖安司突襲了我們在遼陽的據(jù)點，黃祭酒和魏國來的糜先生僥幸逃脫，躲來了我們家?，F(xiàn)在蜀軍滿城在找的，就是他們。”

“還有魏國人？”高堂秉對此早就知道，但聽到柳螢親口說出，還是難免有些吃驚。

“是的，張富——您知道，就是繼承了張魯大人師尊的人——委派我們配合糜先生的行動，設法弄到蜀國最新型弩機的相關資料?！绷炈餍詫⑹虑楹捅P托出，她相信要說服高堂秉，必須要主動出擊。

“高堂將軍，加入我們吧，這也是為了你的父母。”

柳螢最后提出了要求，高堂秉聞猛然抬頭，聲音提高了八度：“你叫我叛國？”

“不是叛國，而是離開一個與你有父母之仇的國家。”柳螢急切地說道，“我們現(xiàn)在需要你在軍中的配合，如果你肯加入，我們就能順利獲取弩機資料，帶著它前往魏國。糜先生已經(jīng)承諾會給我們優(yōu)厚的酬勞與棲身之地。我們可以在師尊身邊開始新的生活?！?

說到“我們”時，柳螢面色發(fā)紅，說不清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終于把心事說了出來。她相信，除了“父母之仇”以外，這也是一個說服高堂秉相當重要的砝碼。聽完柳螢的說辭，高堂秉一不發(fā)，表情凝重。他的猶豫被柳螢視為一個動心的征兆。而高堂秉的心里卻在思考著截然不同的東西。

現(xiàn)在如果通知靖安司的人來圍捕，顯然可以將他們一網(wǎng)打盡；但從柳螢的話里，似乎他們?nèi)耘f在策劃什么計劃，且與弩機技術密切相關，這一點必須要弄清楚才行?，F(xiàn)在荀詡和裴緒都不在身邊，他只能自己做出判斷了。

“螢兒……”高堂秉下了決心，“我知道了，我考慮一下……”

柳螢聽到他這么說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；她的后襟已經(jīng)快被冷汗溻透，背握著匕首的左手手心一片潮濕。

高堂秉的腳底接觸到地窖的地面時，他不由得深深地呼吸了一下，一股冰冷的空氣沖入肺部，讓整個人精神為之一凜?，F(xiàn)在，讓整個靖安司寢食難安十幾天的敵人們即將出現(xiàn)在他的面前，這叫他下頜的肌肉有些異樣地緊繃。高堂秉沒有余裕去通知荀詡目前情勢的變化，只能祈禱尾隨著他做支援工作的阿社爾與廖會能夠有些默契。如果他們誤判了局面，貿(mào)然沖進柳吉酒肆搜捕，那么深入敵人陣地的他將會被第一個干掉。

柳螢在旁邊牽住了他的手，高堂秉的眼睛還沒適應地窖的黑暗環(huán)境，但他能感受到少女綿軟溫潤的玉手。不過他現(xiàn)在內(nèi)心翻騰的不是喜悅，而是歉疚——雖然這并不妨害他履行職責。